敲鑼老者見人羣漸漸聚攏。“鐺”的一聲敲動落槌,而後一手執錘,一手執羅,衝着四圍拱拱手,高聲道:“大年初一第一天,過完初二是初三,過了十五整半月,轉眼秋到月圓。”
這四句原是說書的開場套話,圍在四周的村民雖然聽過無數次,卻都很捧場地賣力叫好。
心揚自小在定陵城長大,平素跟着奶奶倒是去梨園聽過幾次定陵戲,這種野外的書場卻是首次遇見,覺得有幾分新,不管不顧,跟着衆人大聲的拍起巴掌叫好。
身後忽然有人捅自己,回頭一看,小毛頭滿頭大汗的擠了過來。
小毛頭見心揚拍手叫好,很不屑的說道:“這個花鬍子說的不好,坐着的白鬍子瞎子才說得好。”
花鬍子老者衝四圍又是一抱拳,說了一些場面話,無非什麼“無君子不養藝人”“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之類。
老者聲音嘶啞,說話時努力地將眉毛向挑,好讓自己的表情更豐富一些兒。
心揚看他的眉毛有趣,大半的心思都用在觀察他的眉毛,具體老者說了些什麼,反倒不怎麼聽得入耳。
老者也不囉嗦,隨便說了幾句,回身在白鬍子瞎子耳邊嘀咕幾句,白鬍子老者點點頭,手胡弓一跳,咿咿呀呀地便唱起來。
悽悽的二胡聲映着月下的河面流淌,不時的夾雜着花鬍子老者銅鑼的伴音。四下無聲,先前嘈雜的人羣亂音俱都消失,衆人都仰着腦袋小心喘息,靜靜地聽老者嘴裏唱出來的故事。
兩個人搭班唱戲,白鬍子瞎子又拉又唱,花鬍子老者則是站在一旁,時不時的敲一聲鑼,念幾句旁白。
兩個人唱、說用的都是濃濃的當地方言,心揚多半聽不明白。
他的興趣原本也不在此,只是看着此地人多熱鬧,跑來湊湊熱鬧罷了。
心揚的眼睛一直在好地在白髮老者空洞洞的眼珠和花髮老者下跳動的眉毛掃來掃去,不過看得多了,好漸漸變得無趣。
目光又轉到竹躺椅的黃冠人身,暗自猜想那人究竟是不是隱皇?他怎麼會跑到這種所在聽這般不入流的曲子?多半不是隱皇吧。
竹躺椅旁邊垂絛小丫頭依舊自顧自的在地寫寫畫畫,似乎對周邊的人,和入耳的二胡鑼鼓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盡是一羣無趣欠品味的人!心揚由半蹲改爲站立,在四圍尋找二伯邱正的影蹤。
扭來扭去的找不到,反倒惹到身旁想要安靜地聽書看戲的人。一個農夫兩根手指敲敲他的腦袋,用濃濃的鄉音說道:“伢子不好好看戲,扭來扭去的做什麼?”
心揚弄得好生沒趣,低頭見小毛頭流着口水看得入迷,一個人擠出人羣向外走。
出了人羣,迎面石橋遮眼,一旁大江生風,心揚無來由地一陣眩暈,小小年紀竟然生出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穩穩心神,四下望見高高的河堤,心裏登時有了主意,大踏步往便走。心想登高下望,自能找到二伯邱正。
河堤頗爲陡峭,心揚費力爬到半坡,伸手去扶身邊的一顆柳樹,想要歇歇氣。
柳樹的濃蔭遮擋了月光,這裏別處更暗了一些兒。
忽覺觸手所及,摸到一團毛茸茸的什麼東西。
心揚嚇了一跳,撤回手臂仔細看,樹後竟轉出一個黑乎乎毛茸茸的怪臉!
柳樹後,略顯老態的大黑驢溜溜噠噠的走出,極長極長的豎臉滿是不解,暗想道:自十幾年前被那隻傻鳥罵過,這許多年,我一直注意面部保養,每天都喝八槽水、早睡早起、不熬夜不吹風,自我感覺皮膚緊緻水嫩許多。連隔壁槽那頭年輕母驢都對我暗送秋波,投懷送抱的。怎麼今天晚一露面,又把人嚇得鬼呀鬼呀地鬼叫?看那小孩子不過十幾歲,不知道被自己一嚇,會不會落個後遺症啥的?
順着河堤走下,徑自來到躺在地的心揚面前。圍着轉了兩圈,見他依舊昏迷不醒,伸出舌頭往心揚臉舔去。
心揚眯縫着眼睛,見一條紅紅的舌頭粘滿涎水向自己的臉伸來,一激靈打個滾,趕緊站起身,連連搖手道:“黑驢大哥,黑驢大哥,我好了!一點兒事兒都沒有,不必麻煩你!。”
這倒地裝昏迷詐死的本領,心揚無師自通打小會。不過剛纔那一下並非完全假裝,一小半確係被突然出現的黑驢長臉嚇到。不明情況下,急生智倒地昏迷。只是後來見再不起來要被黑驢來一個溼潤潤的舌吻,這才情非得已,翻身站起。
大黑驢見心揚先一個順坡下“驢”,又一個懶“驢”打滾兒,覺得眼前這小子頗對自己的脾性。又聽他驢大哥的稱呼自己,更是心高興,於是發乎於聲,做壯懷激烈狀,仰天便欲長嘯,以酬知己。
心揚不等它發聲,一個箭步衝,兩手一合將大黑驢的嘴巴緊緊封住,連聲賠笑道:“驢大哥,切莫高聲!下面人家說書唱戲的還在,你要是這麼一叫,不是跟別人搶生意嗎?”
大黑驢被卡的喘不過氣兒,差點兒憋死。猛的一甩腦袋,將心揚遠遠的頂開,翻着一雙大眼惱怒地瞧着心揚,暗想:現在世風日下,年輕人全然不知道尊老!我老人家這麼一把歲數,對面這個娃娃連封口費都不給,直接來動手,當真是可惱之極!
他不知道心揚乃是打貓逗狗,追雞攆鵝的行家,斑馬走岔道碰都要被他騎溜幾圈,現在只是動手封它的嘴巴,已經算客氣的了!
心揚封住大黑驢的嘴巴自不是怕它攪了說書人的場,只是覺得這月淡風清,石橋流波的所在,若是突然傳出幾聲驢叫,可真是大煞風景,敗興得很。
只是黑驢不叫,此方天地卻自有另一種聲音蓄意而來。
那是一聲吶喊。
聲音不小,卻也不大。
自遠方傳來,卻彷彿響在耳邊。
喊話的每個字都直抵人的心底,讓人聽了禁不住的要打個寒戰。
“起火了!”
心揚和大黑驢同時打個寒戰,身的汗毛全都乍起,不約而同扭過或大或小的腦袋,望向喊聲傳來的所在。
入眼一片紅光,紅彤彤裏夾雜着一道道直矗天地的黑煙。
彷彿只是一瞬間,遠處的房屋很有默契地同時燃燒起來。連成串的光亮映紅了原本月色清冷的天空和黝黑沉重的河底。
夜色深沉的天地,似瞬間綻開了無數血一樣的紅彤彤的花朵。
紅光磅礴,只在河的對面。而在說書的廣場,又出現了更多的色彩。
數道黑霧。
幾團黃芒。
無數條綿延不絕的白色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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